土豆小说网作者金庸提供完整版《倚天屠龙记》全文供读者免费阅读
土豆小说网
土豆小说网 竞技小说 同人小说 重生小说 历史小说 言情小说 乡村小说 都市小说 仙侠小说 穿越小说 网游小说 科幻小说 耽美小说
小说排行榜 军事小说 校园小说 经典名著 架空小说 官场小说 玄幻小说 短篇文学 灵异小说 总裁小说 武侠小说 综合其它 推理小说
好看的小说 都市奇缘 永乐仙道 美女老婆 舂花秋月 护士妈妈 闺中密友 娇滟江湖 家族狂宴 美女军团 特别服务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土豆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倚天屠龙记  作者:金庸 书号:2139  时间:2016/10/5  字数:34516 
上一章   ‮王衫紫绝义断恩 章八十二第‬    下一章 ( → )
将近大都时,张无忌心想昨晚万安寺一战,汝王手下许多武士已识得自己面目,撞上了诸多不便,于是到一家农家买了套庄稼汉子的旧衣服换了,头上戴个斗笠,用煤灰泥巴将手脸涂得黑黑地,这才进城。

  他回到西城的客店外,四下打量,前后左右并无异状,当即闪身入内,进了自己的住房。小昭正坐在窗边,手中做着针线,见他进房,一怔之下,才认了他出来,满脸容,如花之初绽,笑道:“公子爷,我还道是哪一个庄稼汉闯错了屋子呢,真没想到是你。”

  张无忌笑道:“你在做甚么?独个儿闷不闷?”小昭脸上一红,将手中着的衣衫藏到了背后,忸怩道:“我在学着衣,可见不得人的。”将衣衫藏在枕头底下,斟茶给张无忌喝,见到他满脸黑泥,笑道:“你洗不洗脸?”

  张无忌微笑道:“我故意涂抹的,可别洗去了。”拿着茶杯,心下沉:“赵姑娘要我陪她去借屠龙刀。大丈夫言出如山,不能失信于人。何况我原要去接义父回归中土。义父本来担心中原仇家太多,他眼盲之后,应付不了。此时武林群豪同心抗胡,私人的仇怨,甚么都该化解了。只须我陪他老人家在一起,谅旁人也不能动他一。大海中风涛险恶,小昭这孩子是不能一齐去的。嗯,有了,我要赵姑娘将小昭安顿在王府之中,倒比别的处所平安得多。”

  小昭见他忽然微笑,问道:“公子,你在想甚么?”张无忌道:“我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带着你很是不便。我想到了一处所在,可以送你去寄居。”小昭脸上变,道:“公子爷,我一定要跟着你,小昭要天天这般服侍你。”张无忌劝道:“我是为你好。我要去的地方很远,很危险,不知甚么时候才能回来。”小昭道:“在光明顶上那山之中,我就已打定了主意,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除非你把我杀了,才能撇下我,你见了我讨厌,不要我陪伴么?”张无忌道:“不,不!你知道我很喜欢你,我只是不愿你去冒无谓的危险。我一回来,立刻就会找你。”小昭摇头道:“只要在你身边,甚么危险我都不在乎。公子爷,你带我去罢!”

  张无忌握着小昭的手,道:“小昭,我也不须瞒你,我是答应了赵姑娘,要陪她往海外一行。大海之中,波涛连天。我是不得不去。但你去冒此奇险,殊是无益。”

  小昭红了脸,道:“你陪赵姑娘一起,我更加要跟着你。”说了这两句话,已急得眼中泪水盈盈。张无忌道:“为甚么更加要跟着我?”小昭道:“那赵姑娘心地歹毒,谁也料不得她会对你怎样。我跟着你,也好照看着你些儿。”张无忌心中一动:“莫非这小姑娘对我暗中已生情意?”听到她言辞中忱忱之诚,不感激,笑道:“好,带便带你去,大海中晕起船来,可不许叫苦。”小昭大喜,连声答应,说道:“我要是惹得你不高兴,你把我抛下海去喂鱼罢!”张无忌笑道:“我怎么舍得?”他二人虽然相处久,有时旅途之际客舍不便,便同卧一室,但小昭自居婢仆,张无忌又从来不说一句戏谑调笑的言语。这时他冲口而出说了句“我怎么舍得”自知失言,不由得脸上一红,转过了头望着窗外。小昭却叹了口气,自去坐在一边。张无忌问道:“你为甚么叹气?”小昭道:“你真正舍不得的人多着呢。峨嵋派的周姑娘,汝王府的郡主娘娘,将来不知道还有多少。你心中怎会挂念着我这个小丫头?”张无忌走到她面前,说道:“小昭,你一直待我很好,难道我不知道么?难道我是个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人吗?”说这两句话时脸色郑重,语意极是诚恳。

  小昭又是害羞,又是欢喜,低下了头道:“我又没要你对我怎样,只要你许我永远服侍你,做你的小丫头,我就心满意足了。你一晚没睡,一定倦了,快上休息一会罢。”说着掀开被窝,服侍他安睡,自去坐在窗下,拈着针线衣。张无忌听着她手上的铁链偶尔发出轻微的铮铮之声,只觉心中平安喜乐,过不多时,便合上眼睡着了。这一睡直到傍晚始醒,他吃了碗面,说道:“小昭,我带你去见赵姑娘,借她倚天剑斩断你手脚上的铐镣。”两人走到街上,但见蒙古兵卒骑马来回奔驰,戒备甚严,自是昨晚汝王府失火、万安寺大之故。两人一听到马蹄声音,便缩身在屋角后面,不让元兵见到,不多时便到了那家小酒店中。张无忌带着小昭推门入内,只见赵敏已坐在昨晚饮酒的座头上,笑的站了起来,说道:“张公子真乃信人。”张无忌见她神色如常,丝毫不以昨晚之事为忤,暗想:“这位姑娘城府真深,按理说我派人杀了她父亲的爱姬,将她费尽心血捉来的六派高手一齐放了,她必定恼怒异常,不料她一如平时。且看她待会如何发作。”见桌上已摆设了两副杯筷,他欠一欠身,便即就坐,小昭远远站着伺候。

  张无忌抱拳说道:“赵姑娘,昨晚之事,在下诸多得罪,还祈见谅。”赵敏笑道:“爹爹那韩姬妖妖娆娆的,我见了就讨厌,多谢你叫人杀了她。我妈妈尽夸赞你能干呢。”张无忌一怔,如此结果,实是大出意料之外。赵敏又道:“那些人你救了去也好,反正他们不肯归降,我留着也是无用。你救了他们,大家一定感激你得紧。当今中原武林,声望之隆,自是无人再及得上你了。张公子,我敬你一杯!”说着笑盈盈的举起酒杯。便在此时,门口走进一个人来,却是范遥。他先向张无忌行了一礼,再恭恭敬敬的向赵敏拜了下去,说道:“郡主,苦头陀向你告辞。”赵敏并不还礼,冷冷的道:“苦大师,你瞒得我好苦。你郡主这个筋斗栽得可不小啊。”范遥站起身来,昂然说道:“苦头陀姓范名遥,乃明教光明右使。朝廷与明教为敌,本人混入汝王府,自是有所为而来。多承郡主礼敬有加,今特来作别。”

  赵敏仍是冷冷的道:“你要去便去,又何必如此多礼?”范遥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自今而后,在下即与郡主为敌,若不明白相告,有负郡主平相待之意。”

  赵敏向张无忌看了一眼,问道:“你到底有甚么本事,能使手下个个对你这般死心塌地?”张无忌道:“我们是为国为民、为仁侠、为义气,范右使和我素不相识,可是一见如故,肝胆相照,只是不枉了兄弟间这个‘义’字。”范遥哈哈一笑,说道:“教主这几句言语,正说出了属下的心事。教主,你多多保重。这位郡主娘娘年纪虽轻,却是心狠手辣,大非寻常。你良心太好,可千万别要上当。”张无忌道:“是,我自是不敢大意。”赵敏笑道:“多谢苦大师称赞。”范遥转身出店,经过小昭身边时,突然一怔,脸上神色惊愕异常,似乎突然见到甚么可怕之极的鬼魅一般,失声叫道:“你…你…”小昭奇道:“怎么啦?”范遥向她呆望了半晌,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看错人了。”长叹一声,神色黯然,推门走了出去。口中喃喃的道:“真像,真像。”赵敏与张无忌对望一眼,都不知他说小昭像谁。忽听得远处传来几下唿哨之声,三长两短,声音尖锐。张无忌一怔,记得这是峨嵋派招聚同门的讯号,当在西域遇到灭绝师太等一干人时,曾数次听到她们以此讯号相互联络,寻思:“怎地峨嵋派又回到了大都?莫非遇上了敌人么?”赵敏道:“那是峨嵋派,似乎遇上了甚么急事。咱们去瞧瞧,好不好?”张无忌奇道:“你怎知道?”赵敏笑道:“我在西域率人跟了她们四四夜,终于捉到了灭绝师太,怎会不知?”张无忌道:“好,咱们便去瞧瞧。赵姑娘,我先求你一件事,要借你的倚天剑一用。”赵敏笑道:“你未借屠龙刀,先向我借倚天剑,算盘倒是精明。”解下间系着的宝剑,递了过去。张无忌拿在手里。拔剑出鞘,道:“小昭,你过来。”小昭走到他身前,张无忌挥动长剑,嗤嗤嗤几下轻响,小昭手脚上铐链一齐削断,呛啷啷跌在地下。小昭下拜道:“多谢公子,多谢郡主。”赵敏微笑道:“好美丽的小姑娘。你教主定是欢喜你得紧了。”小昭脸上一红,眼中闪耀着喜悦的光芒。张无忌还剑入鞘,交给赵敏,只听得峨嵋派的唿哨声直往东北方而去,便道:“咱们去罢。”赵敏摸出一小锭银子抛在桌上,闪身出店。张无忌怕小昭跟随不上,右手拉住她手,左手托在她间,不即不离的跟在赵敏身后。只奔出十余丈,便觉小昭身子轻飘飘的,脚步移动也甚迅速,他微觉奇怪,手上收回相助的力道,见小昭仍是和自己并肩而行,始终不见落后。虽然他此刻未施上乘轻功,但脚下已是极快,小昭居然仍能跟上。转眼之间,赵敏已越过几条僻静小路,来到一堵半塌的围墙之外。张无忌听到墙内隐隐有女子争执的声音,知道峨嵋派便在其内,拉着小昭的手越墙而入,黑暗中落地无声。围墙内遍地长草,原来是个废园。赵敏跟着进来,三人伏在长草之中。废园北隅有个破败凉亭,亭中影影绰绰的聚集着二十来人,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是本门最年轻的弟子,论资望,说武功,哪一桩都轮不到你来做本派掌门…”张无忌认得是丁敏君的语音,在长草丛中伏身而前,走到离凉亭数丈之处,这才停住。此时星光黯淡,瞧出来朦胧一片,他凝神注视,隐约看清楚亭中有男有女,都是峨嵋派弟子,除丁敏君外,其余灭绝师太座下的诸大弟子似乎均在其内。左首一人身形修长,青裙曳地,正是周芷若。只听丁敏君话声极是严峻,不住口的道:“你说,你说…”

  周芷若缓缓的道:“丁师姊说的是,小妹是本门最年轻的弟子,不论资历、武功、才干、品德,哪一项都够不上做本派掌门。师父命小妹当此大任,小妹原曾一再苦苦推辞,但先师厉言重责,要小妹发下毒誓,不得有负师父的嘱咐。”峨嵋大弟子静玄说道:“师父英明,既命周师妹继任掌门,必有深意。咱们同受师父栽培的大恩,自当遵奉她老人家遗志,同心辅佐周师妹,以光本派武德。”

  丁敏君冷笑道:“静玄师姊说师父必有深意,这‘必有深意’四字果然说得好。咱们在高塔之上、高塔之下,不是都曾亲耳听到苦头陀和鹤笔翁大声叫嚷么?周师妹的父母是谁,师父为何对她另眼相看,这还明白不过么?”

  苦头陀对鹿杖客说道灭绝师太是他的老情人、周芷若是他二人的私生女儿,只不过是他魔外道的古怪脾气发作、随口开句玩笑,但鹤笔翁这么公然叫嚷出来,旁人听在耳里,虽然未必尽信,难免有几分疑心。这等男女之私,常人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而灭绝师太对周芷若如此另眼相看,一众弟子均是不明所以“私生女儿”这四字正是最好的解释。各人听了丁敏君这几句话,都默然不语。

  周芷若颤声道:“丁师姊,你若不服小妹接任掌门,尽可明白言讲。你胡言语,败坏师父毕生清誉,该当何罪?小妹先父姓周,乃是汉水中一个舟的船夫,不会丝毫武功。先母薛氏,祖上却是世家,本是襄人氏,襄城破之后逃难南下,沦落无依,嫁了先父。小妹蒙武当派张真人之荐,引入峨嵋门下,在此以前,从未见过师父一面。你受师父大恩,今先师撒手西归,便来说这等言语,这…这…”说到这里,语音哽咽,泪珠滚滚而下,再也说不下去了。丁敏君冷笑道:“你想任本派掌门,尚未得同门公认,自己身分未明,便想作威作福,分派我的不是,甚么败坏师父清誉,甚么该当何罪。你想来治我的罪,是不是?我倒要请问:你既受师父之嘱继承掌门,便该即回归峨嵋。师父逝世,本派事务千头万绪,在在均要掌门人分理。你孤身一人突然不声不响的回到大都,却是为何?”

  周芷若道:“师父下一副极重的担子,放在小妹身上,是以小妹非回大都不可。”丁敏君道:“那是甚么事?此处除了本派同门,并无外人,你尽可明白言讲。”周芷若道:“这是本派最大的机密,除了本派掌门人之外,不能告知旁人。”丁敏君冷笑道:“哼,哼!你甚么都往‘掌门人’这三个字上一推,须骗我不到。我来问你:本派和魔教仇深似海,本派同门不少丧于魔教之手,魔教教众死于师父倚天剑下的更是不计其数。师父所以逝世,便因不肯受那魔教教主一托之故。然则师父尸骨未寒,何以你便悄悄的来寻魔教那个姓张的小贼、那个当教主的大魔头?”

  张无忌听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身子不一震,便在此时,只觉一柔腻的手指伸到自己左颊之上,轻轻刮了两下,正是身旁的赵敏以手指替他刮羞。张无忌满脸通红,心想:“难道周姑娘真的是来找我么?”

  只听周芷若嗫嗫嚅嚅的道:“你…你又来胡说八道了…”丁敏君大声道:“你还想抵赖?你叫大伙儿先回峨嵋,咱们问你回大都有甚么事,你偏又吐吐的不肯说。众同门情知不对,这才蹑在你的后面。你向你父亲苦头陀探问小贼的所在,当我们不知道么?你去客店找那小贼,当我们不知道么?”她左一句“小贼”右一句“小贼”张无忌脾气再好,却也不着恼,突觉头颈中有人呵了一口气,自是赵敏又在取笑了。丁敏君又道:“你爱找谁说话,爱跟谁相好,旁人原是管不着。但这姓张的小贼是本派的生死对头,昨晚众人逃出大都,一路之上,何以你尽是含情脉脉的瞧他?他走到哪里,你的目光便跟到哪里,这可不是我信口雌黄,这里众同门都曾亲眼目睹。那在光明顶上,先师叫你刺他一剑,他居然不闪不避,对你眉花眼笑,而你也对他挤眉弄眼,不痛不的轻轻刺了他一下。以倚天剑之利,怎能刺他不死?这中间若无私弊,有谁能信?”周芷若哭了出来,说道:“谁挤眉弄眼了?你尽说些难听的言语来诬赖人。”丁敏君冷笑一声,道:“我这话难听,你自己所作所为,便不怕人说难看了?你的话便好听了?哼,刚才你怎么问那客房中的掌柜来着?‘劳你的驾,这里可有一位姓张的客官吗?嗯,二十来岁年纪,身材高高的,或者,他不说姓张,另外说个姓氏。’”她尖着嗓子,学起周芷若慢的声调,装腔作势,说得加意的妖媚娇柔,令人听得骨悚然。

  张无忌心下恼怒,暗想这丁敏君乃峨嵋派中最为刁钻刻薄之人,周芷若柔弱仁懦,万不是她的对手,但若自己身而出为周芷若撑,一来这是峨嵋派本门事务,外人不便置喙,二来只有使周芷若处境更为不利,眼见她被挤得狼狈之极,自己却束手无策。峨嵋派中大多数弟子本来都遵从师父遗命,奉周芷若为掌门人,但听丁敏君辞锋咄咄,说得入情入理,均想:“师父和魔教结怨太深。周师妹和那魔教教主果是干系非同寻常,倘若她将本派卖给了魔教,那便如何是好?”

  只听丁敏君又道:“周师妹,你由武当派张真人引入师父门下,那魔教的小贼是武当张五侠之子。这中间到底有甚么古怪阴谋,谁也不知底细。”提高了嗓子又道:“众位师兄师姊、师弟师妹,师父虽有遗言命周师妹接任掌门,可是她老人家万万料想不到,她圆寂之后尸骨未寒,本派掌门人立即便去寻那魔教教主相叙私情。此事和本派存亡兴衰干系太大,先师若知今晚之事,她老人家必定另选掌门。师父的遗志乃是要本派光大发扬,决不是要本派覆灭在魔教之手。依小妹之见,咱们须得继承先师遗志,请周师妹出掌门铁指环,咱们另推一位德才兼备、资望武功足为同门表率的师姊,出任本派掌门。”她说了这几句话后,同门中便有六七人出言附和。周芷若道:“我受先师之命,接任本派掌门,这铁指环决不能。我实在不想当这掌门,可是我曾对师父立下重誓,决不能…决不能有负她老人家的托付。”这几句话说来半点力道也无,有些同门本来不作左右袒,听了也不暗暗摇头。

  丁敏君厉声道:“这掌门铁指环,你不也得!本派门规严戒欺师灭祖,严戒,你犯了这两条最最首要的大戒,还能掌理峨嵋门户么?”

  赵敏将嘴凑到张无忌耳边,低声道:“你的周姑娘要糟啦!你叫我一声好姊姊,我便出头去给她解围。”张无忌心中一动,知道这位姑娘足智多谋,必有妙策使周芷若困,但她年纪比自己小得多,这一声“好姊姊”叫起来未免太也麻,实在叫不出口,正自犹豫,赵敏又道:“你不叫也由得你,我可要走啦。”张无忌无奈,只得在她耳边低声叫道:“好姊姊!”赵敏噗哧一笑,正要长身而起,亭中诸人已然惊觉。丁敏君喝道:“是谁?鬼鬼崇崇的在这里偷听!”

  突然间墙外传来几声咳嗽,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黑夜之中,你峨嵋派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甚么?”一阵衣襟带风之声掠过空际,凉亭外已多了两人。

  这二人面向月光,张无忌看得分明,一个是佝偻龙钟的老妇,手持拐杖,正是金花婆婆,另一个是身形婀娜的少女,容貌奇丑,却是殷野王之女、张无忌的表妹蛛儿殷离。那韦一笑将蛛儿擒去,还没上光明顶便寒毒发作,强忍着不她热血,终于不支倒地,后来得周颠救醒,再寻蛛儿时却已不知去向。张无忌自和她分别以来,常自想念,不料此刻忽而出现,他大喜之下,几出声招呼。丁敏君冷冷的道:“金花婆婆,你来干甚么?”金花婆婆道:“你师父在哪里?”丁敏君道:“先师已于昨圆寂,你在园外听了这么久,却来明知故问。”

  金花婆婆失声道:“啊,灭绝师太已圆寂了!是怎样死的?为甚么不等着再见我一面?唉,唉,可惜,可惜…”一句话没再说得下去,弯了不住的咳嗽。蛛儿轻轻拍着她背,向丁敏君冷笑道:“谁耐烦来偷听你们说话?我和婆婆经过这里,听得你叽哩咕噜的说个不停,我认得你的声音,这才进来瞧瞧,婆婆问你,你没听见么?你师父是怎样死的?”丁敏君怒道:“这干你甚么事?我为甚么要跟你说?”金花婆婆舒了口长气,缓缓的道:“我生平和人动手,只在你师父手下输过一次,可是那并非武功招数不及,只是挡不了倚天剑的锋利。这几年来发愿要找一口利刃,再与你师父一较高下。老婆子走遍了天涯海角,总算不枉了这番苦心,一位故人答应借宝刀给我一用。我打听得峨嵋派人众被朝廷囚在万安寺中,有心要去救你师父出来,和她较量一下真实本领,岂知今来到,万安寺已成了一片瓦砾。唉!命中注定,金花婆婆毕生不能再雪此败之辱。灭绝师太啊灭绝师太,你便不能迟死一天半吗?”

  丁敏君道:“我师父此刻倘若尚在人世,你也不过再多败一场,叫你输得死心塌…”

  突然间拍拍拍拍,四下清脆的声响过去,丁敏君目眩头晕,几摔倒,脸上已被金花婆婆左右开弓的连击了四掌。别看这老婆婆病骨支离,咳嗽连连,岂知出手竟然迅捷无伦,手法又怪异之极,这四掌打得丁敏君竟无丝毫抗拒躲闪的余地。她与丁敏君相距本有两丈,但顷刻间欺近身去,打了四掌后又即退过,行动直似鬼魅。

  丁敏君惊怒集,立即拔出长剑,抢上前去,指着金花婆婆道:“你这老乞婆,当真活得不耐烦了?”金花婆婆似乎没听到她的辱骂,对她手中长剑也似视而不见,只缓缓的道:“你师父到底是怎么死的?”语意萧索,似乎十分的心灰意懒。丁敏君手中长剑的剑尖距她口不过三尺,终究不敢便刺了出去,只骂:“老乞婆,我为甚么要跟你说?”金花婆婆长叹一声,自言自语:“灭绝师太,你一世英雄,可算得武林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一旦身故,弟子之中,竟无一个像样的人出来接掌门户吗?”

  静玄师太走上一步,合掌说道:“贫尼静玄,参见婆婆。先师圆逝之时,遗命由周芷若周师妹接任掌门。只是本派之中尚有若干同门未服。先师既已圆寂,令婆婆难偿心愿,大数如此,夫复何言?本派掌门未定,不能和婆婆定甚么约会。但峨嵋乃武林大派,决不能堕了先师的威名。婆婆有甚么吩咐,便请示下,后本派掌门自当凭武林规矩和你作一了断。但若婆婆自恃前辈,逞强欺人,峨嵋派虽然今遭丧师大难,也唯有和你周旋到底,血溅荒园,有死而已。”这一番话侃侃道来,不亢不卑,连张无忌和赵敏也是暗暗叫好。金花婆婆眼中亮光一闪,说道:“原来尊师圆寂之时,已然传下遗命,定下了继任的掌门人,那好极了。是哪一位?便请一见。”语气已比对丁敏君说话时客气得多了。周芷若上前施礼,说道:“婆婆万福!峨嵋派第四代掌门人周芷若,问婆婆安好。”

  丁敏君大声道:“也不害臊,便自封为本派第四代掌门人了。”

  蛛儿冷笑道:“这位周姊姊为人很好,我在西域之时,多承周姊姊的照料。她不配做掌门人,难道你反配么?你再在我婆婆面前放肆。瞧我不再赏你几个嘴巴!”

  丁敏君大怒,刷的一剑便向蛛儿分心刺来。蛛儿一斜身,伸掌便往丁敏君脸上击去。她这身法和金花婆婆一模一样,但出手之迅捷却差得远了。丁敏君立即低头躲开,她那一剑却也没能刺中蛛儿。金花婆婆笑道:“小妮子,我教了多少次,这么容易的一招还是没学会。瞧仔细了!”右手挥去,顺手在丁敏君左颊上一掌,反手在她右颊上一掌,跟着又是顺手击左颊,反手击右颊,这四掌段落分明,人人都瞧得清清楚楚,但丁敏君全身给一股大力笼罩住了,四肢全然动弹不得,面颊连中四掌,绝无招架之能,总算金花婆婆掌上未运劲力,她才没受到重伤。蛛儿笑道:“婆婆,你这手法我是学会了,就是没你这股内劲。我再来试试!”丁敏君仍是被金花婆婆的内力住了,眼见蛛儿这一掌又要打到脸上,气愤之下,几晕去。突然间周芷若闪身而上,左手伸出,架开了蛛儿这一掌,说道:“姊姊且住!”转头向金花婆婆道:“婆婆,适才我静玄师姊已说得明白,本派同门武学上虽不及婆婆湛,却也不容婆婆肆意欺凌。”金花婆婆笑道:“这姓丁的女子牙尖齿利,口口声声的不服你做掌门,你还来代她出头么?”周芷若道:“本派门户之事,不与外人相干。小女子既受先师遗命,虽然本领低微,却也不容外人辱及本派门人。”

  金花婆婆笑道:“好,好,好!”只说得三个“好”字,便剧烈的咳嗽起来。蛛儿递了一粒丸药过去,金花婆婆接过服下,了一阵气,突然间双掌齐出,一掌按在周芷若前,一掌按在她后心,将她身子平平的挟在双掌之间,双掌着手之处,均是致命大。这一招更是怪异之极,周芷若虽然学武为时无多,究已得了灭绝师太的三分真传,不料莫名其妙的便被对方制住了前后心要,只吓得花容失,话也说不出来。金花婆婆森然道:“周姑娘,你这掌门人委实稀松平常,难道尊师竟将峨嵋派掌门的重任,了给你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么?我瞧你呀,多半是胡吹大气。”

  周芷若一定心神,寻思:“她这时手上只须内劲吐出,我心脉立时便被震断,死于当场。可是我如何能够堕了师父的威风?”一想到师父,登时勇气百倍,举起右手,说道:“这是峨嵋派掌门的铁指环,是先师亲手套在我的手上,岂有虚假?”金花婆婆一笑,说道:“刚才你那师姊言道,峨嵋乃武林大派。此话倒也不错。可是凭你这点儿本领,能做这武林大派的掌门人吗?我瞧你还是乖乖听我吩咐的好。”周芷若道:“金花婆婆,先师虽然圆寂,峨嵋派并非就此毁了。我落在你的手中,你要杀便杀,若想胁迫我做甚不应为之事,那叫休想。本派陷于朝廷计,被囚高塔,却有哪一个肯降服了?周芷若虽是年轻弱女,既受重任,自知艰巨,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张无忌见她背要俱被金花婆婆按住,生死已在呼吸之间,兀自如此倔强,只怕金花婆婆一怒,立时便伤了她的性命,情急之下,便纵出相救。赵敏已猜到他心意,抓住他右臂轻轻一摇,意思说且不用忙。

  只听金花婆婆哈哈一笑,说道:“灭绝师太也不算怎么走眼啊。你这小掌门武功虽弱,性格儿倒强。嗯,不错,不错,武功差的可以练好,江山易改,本难移。”其实周芷若此刻早已害怕得六神无主,只是想着师父临死时的重托,唯有硬着头皮,立不屈。峨嵋众同门本来都瞧不起周芷若,但此刻见她不计私嫌,身而出回护丁敏君,而在强敌挟持之下丝毫不堕本派威名,心中均起了对她敬佩之意。静玄长剑一晃,几声唿哨,峨嵋群弟子倏地散开,各出兵刃,团团将凉亭围住了。金花婆婆笑道:“怎么样?”静玄道:“婆婆劫持峨嵋掌门,意何为?”金花婆婆咳了几声,道:“你们想倚多为胜?嘿嘿,在我金花婆婆眼下,再多十倍,又有甚么分别?”突然间放开了周芷若,身形晃处,直欺到静玄身前,食中两指,挖向她双眼。静玄急忙回剑削她双臂,只听得“嘿”的一声闷哼,身旁已倒了一位同门师妹。金花婆婆明攻静玄,左足却踢中了一名峨嵋女弟子道。

  但见她身形在凉亭周遭滴溜溜的转动,大袖飞舞,偶尔传出几下咳嗽之声,峨嵋门人长剑齐出,竟没一剑能刺中她衣衫,但男女弟子却已有七人被打中道倒地。她打手法极是怪异,被打中的都是大声呼叫。一时废园中凄厉的叫声此起彼落,闻之心惊。金花婆婆双手一拍,回入凉亭,说道:“周姑娘,你们峨嵋派的武功,比之金花婆婆怎么样?”周芷若道:“本派武功当然高于婆婆。当年婆婆败在先师剑下,难道你忘了么?”金花婆婆怒道:“灭绝老尼徒仗宝剑之利,又算得甚么?”周芷若道:“婆婆凭良心说一句,倘若先师和婆婆空手过招,胜负如何?”金花婆婆沉半晌,道:“不知道。我原想知道尊师和我到底谁强谁弱,是以今才到大都来。唉!灭绝师太这一圆寂,武林中少了一位高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峨嵋派从此衰了。”那七名峨嵋弟子呼号不绝,正似作为金花婆婆这话的注脚。静玄等年长弟子用力给他们推宫过血,丝毫不见功效,看来须金花婆婆本人方始解得。

  张无忌当年医治过不少伤在金花婆婆手底的武林健者,知道这老婆婆下手之毒辣,江湖上实所罕有,有心出去相救,转念又想:“这一来帮了周姑娘,却得罪了蛛儿。我这个表妹不但对我甚好,且是骨至亲,我如何可厚此薄彼?”只听金花婆婆道:“周姑娘,你服了么?”周芷若硬着头皮道:“本派武功深如大海,不能速成。我们年岁尚轻,自是不及婆婆,后进展,却是不可限量。”

  金花婆婆笑道:“妙极,妙极!金花婆婆就此告辞。待你后武功不可限量之时,再来解他们的道罢。”说着携了蛛儿之手,转身便走。周芷若心想这些同门的苦楚,便一时三刻也是难熬,金花婆婆一走,只怕他们痛也痛死了,忙道:“婆婆慢走。我这几位同门师姊师兄,还请解救。”金花婆婆道:“要我相救,那也不难。自今而后,金花婆婆和我这徒儿所到之处,峨嵋门人避道而行。”周芷若心想:“我甫任掌门,立时便遇此大敌。倘若答应了此事,峨嵋派怎么还能在武林中立足?这峨嵋一派,岂非就此在我手中给毁了?”金花婆婆见她躇踌不答,笑道:“你不肯堕了峨嵋派的威名,那也罢了。你将倚天剑借我一用,我就解救你的同门。”周芷若道:“本派师徒陷于朝廷计,被囚高塔,这倚天剑怎么还能在我们手中?”

  金花婆婆原本已料到此事,借剑之言也不过是万一的指望,但听周芷若如此说,脸上还是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突然间厉声道:“你要保全峨嵋派声名,便保不住自己性命…”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丸药,说道:“这是断肠裂心的毒药,你吃了下去,我便救人。”

  周芷若想起师父的嘱咐,柔肠寸断,寻思:“师父叫我欺骗张公子,此事我原本干不了,与其活着受那无穷折磨,还不如就此一死,一了百了,甚么都不管的干净。”当下颤抖着接过毒药。静玄喝道:“周师妹,不能吃!”

  张无忌见情势危急,又待跃出阻止,赵敏在他耳边低声道:“傻子!假的,不是毒药。”张无忌一怔之间,周芷若已将丸药送入了口中咽下。静玄等人纷纷呼喝,又要抢上和金花婆婆动手。金花婆婆道:“很好,有骨气。这毒药么,药一时三刻也不能发作。周姑娘,你跟着我,乖乖的听话,老婆子一喜欢,说不定便给解药于你。”说着走到那些被打中道的峨嵋门人身畔,在每人身上敲拍数下。那几人疼痛登止,停了叫喊,只是四肢酸麻,一时仍不能动弹。这几人眼见周芷若舍命服毒,相救自己,都是十分感激,有人便道:“多谢掌门人!”金花婆婆拉着周芷若的手,柔声道:“乖孩子,你跟着我去,婆婆不会难为你。”周芷若尚未回答,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道拉着自己,身不由主的便腾跃而起。静玄叫道:“周师妹…”抢上待拦阻,斜刺里一缕指风,劲而至,却是蛛儿从旁发指相袭。静玄左掌挥起一挡,不料蛛儿这招乃是虚招,拍的一响,丁敏君脸上已吃了一掌,这“指东打西”正是金花婆婆的武学。但听得蛛儿格格娇笑,已然掠墙而出。张无忌道:“快追!”一手拉着赵敏,一手携着小昭,三人同时越墙。静玄等突然见到长草中还躲着三人,无不惊愕。金花婆婆和张无忌的轻功何等高妙,待得峨嵋群弟子跃上墙头,六人早已没入黑暗之中,不知去向。

  张无忌等追出十余丈,金花婆婆脚下丝毫不停,喝道:“峨嵋派弟子居然还有胆子追赶金花婆婆,嘿嘿,了不起!”赵敏道:“留下本派掌门!”身形一晃,抢上数丈,倚天剑剑尖已指到金花婆婆身后,这一招“金顶佛光”正是峨嵋派剑法的嫡传,她在万安寺中从峨嵋派女弟子手中学得,只是并非学自灭绝师太,不免未臻妙。

  金花婆婆听得背后金刃破风之势,放开了周芷若,急转身躯。赵敏手腕一抖,又是一招“千峰竞秀”金花婆婆识得她手中兵刃正是倚天宝剑,心下又惊又喜,伸手便来抢夺。数招一过,金花婆婆已欺近赵敏身前,手指正要搭上她执剑的手腕,不料赵敏长剑急转,使出一招昆仑派的剑法“神驼骏足”金花婆婆见她是个年轻女子,手持倚天剑,使的又是峨嵋嫡传剑法,自当她是峨嵋派弟子。金花婆婆为了对付灭绝师太,于峨嵋派剑法已钻研数年,见了赵敏出手几招,料得她功力不过尔尔,此后数招,心中已先行预想明白,这一欺近身去,倚天剑定然手到拿来,岂知这年轻姑娘竟会突然之间使出昆仑派剑法来。金花婆婆若非心中先入为主,纵是昆仑剑法,也奈何她不得,只是这一招来得太过出于意外,她武功虽高,可也给打了个冷不防,急忙着地打滚,方始躲开,但左手衣袖已被剑锋轻轻带到,登时削下一大片来。金花婆婆惊怒之下,欺身再上。赵敏知道自己武功可跟她差着一大截,不敢和她拆招,只是挥动倚天剑,左刺右劈,东舞西击,忽而崆峒派剑法,忽而华山派剑法,一招昆仑派的“大漠飞沙”之后,紧跟是一招少林派达摩剑法的“金针渡劫”每一招均是各派剑法中的华所在,每一招均具极大威力,再加上倚天剑的锋锐,金花婆婆心中惊讶无比,一时竟无法近。蛛儿看得急了,解下间长剑,掷给金花婆婆。赵敏疾攻七八剑,到第九剑上,金花婆婆不得不以兵刃招架,擦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

  金花婆婆脸色大变,倒纵而出,喝道:“小妮子到底是谁?”赵敏笑道:“你怎地不拔屠龙刀出来?”金花婆婆怒道:“我若有屠龙刀在手,你岂能挡得了我十招八招?你敢随我去一试么?”赵敏笑道:“你能拿到屠龙刀,倒也好了。我只在大都等你,容你去取了刀来再战。”金花婆婆道:“你转过头来,让我瞧个分明。”赵敏斜过身子,伸出舌头,左眼闭,右眼开,脸上肌扭曲,向她扮个极怪的鬼脸。

  金花婆婆大怒,在地下吐了一口唾,抛下断剑,携了蛛儿和周芷若快步而去。张无忌道:“咱们再追。”赵敏道:“那也不用忙,你跟我来。我包管你的周姑娘安然无恙便是。”张无忌道:“你说甚么屠龙刀?”赵敏道:“我听这老婆子在废园中说道,她走遍了天涯海角,终于向一位故人借得到了柄宝刀,要和灭绝师太的倚天剑一斗。‘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要和倚天剑争锋,舍屠龙刀莫属。难道她竟向你义父谢老前辈借到了屠龙刀?我适才仗剑和她相斗,便是要她出刀。可是她手边又无宝刀,只叫我随她去一试。似乎她已知屠龙刀的所在,却是无法到手。”张无忌沉道:“这倒奇了。”赵敏道:“我料她必去海滨,扬帆出海,前去找刀。咱们须得赶在头里,别让双眼已盲、心地仁厚的谢老前辈受这恶毒老婆子欺弄。”

  张无忌听了她最后这句话,口热血上涌,忙道:“是,是!”他初时答应赵敏去借屠龙刀,只不过是为了大丈夫千金一诺,不能食言,此刻想到金花婆婆会去和义父为难,恨不得翅赶去相救。当下赵敏带着两人,来到王府之前,向府门前的卫士嘱咐了好一阵。那卫士连声答应,回身入内,不久便牵了九匹骏马、提了一大包金银出来。赵敏和张无忌、小昭三人骑了三匹马,让另外六匹跟在后面轮替换,疾驰向东。次清晨,九匹马都已疲累不堪。赵敏向地方官出示汝王调动天下兵马的金牌,再换了九匹坐骑,当深夜,已驰抵海边。赵敏骑马直入县城,命县官急速备好一艘最坚固的大海船,船上舵工、水手、粮食、清水、兵刃、寒衣,一应备齐,除此之外,所有海船立即驱逐向南,海边五十里之内不许另有一艘海船停泊。汝王金牌到处,小小县官如何敢不奉命唯谨?赵敏和张无忌、小昭三人自在县衙门中饮酒等候。不到一,县官报称一切均已办妥。

  三人到海边看船时,赵敏不由得连连顿足,大叫:“糟了!”原来海边所停泊的这艘海船船身甚大,船高二层,船头甲板和左舷右舷均装有铁炮,却是蒙古海军的炮船。当年蒙古大军远征日本,大集舟师,不料一场飓风,将蒙古海军打得七零八落,东征之举归于泡影,但舟舰的规模却也从那时起遗了下来。赵敏百密一疏,没想到那个县官竟会加倍巴结,去向水师借了一艘炮船来。这时船中粮食清水俱已齐备,而海边其余船只均已遵奉汝王金牌传令,早向南驶出数十里之外。赵敏苦笑之下,只得嘱咐众水手在炮口上多挂渔网,在船上装上十几担鲜鱼,装作是炮船旧了无用,早改作了渔船。赵敏和张无忌、小昭三人换上水手装束,用油彩抹得脸上黄黄的,再粘上两撇鼠须,更无半点破绽。三人坐在船中,专等金花婆婆到来。这位绍敏郡主料事如神,果然等到傍晚,一辆大车来到海滨,金花婆婆携着蛛儿和周芷若前来雇船。船上水手早受赵敏之嘱,诸多推托,说道这是一艘旧炮船改装的渔船,专门捕鱼,决不载客,直到金花婆婆取出两锭黄金作为船资,船老大方始勉强答应。金花婆婆带同蛛儿、周芷若上船,便命扬帆向东。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之中,一叶孤舟,向着东南行驶。舟行两,张无忌和赵敏在底舱的窗中向外瞧去,只见白天的头、晚上的月亮,总是在左舷上升,显然座船是径向南行。其时已是初冬天气,北风大作,船帆吃了风,行驶甚速。张无忌和赵敏商量过几次:“我义父是在极北的冰火岛上,咱们去找他,须得北行才是,怎么反向南去?”赵敏每次总是答道:“这金花婆婆必定另有古怪。何况这时节南风不起,便要北驶,也没法子。”

  到得第三午后,舵工下舱来向赵敏禀报,说道金花婆婆对这一带海程甚是熟悉,甚么地方有大沙滩,甚么地方有礁石,竟比这舵工还要清楚。

  张无忌突然心一动,说道:“啊,是了!莫非她是回灵蛇岛?”赵敏问道:“甚么灵蛇岛?”张无忌道:“金花婆婆的老家是在灵蛇岛啊。她故世的丈夫叫银叶先生,灵蛇岛金花银叶,难道你没听说过吗?”

  赵敏噗哧一笑,说道:“你就大得我几岁,江湖上的事儿,倒内行似的。”张无忌笑道:“明教的魔外道,原比郡主娘娘多知道些江湖上的闲事。”他二人本是死敌,各统豪杰,狠狠的打过几场硬仗,但在海船舱底同处数之后,言笑不,又共与金花婆婆为敌,相互间的隔阂已一天少于一天。舵工禀报之后,只怕金花婆婆知觉,当即回到后梢掌舵之处。赵敏笑道:“大教主,那就烦你将灵蛇岛金花银叶威震江湖的事迹,说些给我这孤陋寡闻的小丫头听听。”张无忌笑道:“说来惭愧,银叶先生是何等样人,我是一无所知,那位金花婆婆,我却跟她作过一番对。”于是将自己如何在蝴蝶谷中跟“蝶谷医仙”胡青牛学医,如何各派人众被金花婆婆整得生死不得、来到蝶谷求医,如何自己受胡青牛指点而治愈众人,如何金花婆婆和灭绝师太比武落败,如何胡青牛、王难姑夫妇终于又死在金花婆婆手下种种情由,一一说了。他想胡青牛脾虽然怪僻,但对自己实在不错,想到他夫妇尸体高悬树梢的情景,不由得眼眶红了。他将蛛儿要擒自己到灵蛇岛去作伴、自己在她手臂上咬了一口的事略去了不说。为何省略此节,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或许觉得颇为不雅罢。赵敏一声不响的听完,脸色郑重,说道:“初时我只道这老婆婆不过是一位武功极强的高手,原来其中尚有这许多恩怨过节,听你说来,这老婆婆委实极不好斗,咱们可千万大意不得。”张无忌笑道:“郡主娘娘文武双全,手下又统率着这许多奇材异能之士,对付区区一个金花婆婆,那也是游刃有余了。”赵敏笑道:“就可惜茫茫大海之中,没法召唤我手下的众武士、诸番僧去。”张无忌道:“这些煮饭的厨子,拉帆的水手,便算不得是江湖上的一好手,也该算是第二了罢?”赵敏一怔,格格笑了起来,说道:“佩服,佩服!大教主果然好眼力,须瞒你不过。”原来她回王府去取金银马匹之时,暗中嘱咐卫士,调动一批下属,赶到海边听由差遣。这些人也是快马赶程,只比张无忌他们迟到了半天。她所调之人均未参与万安寺之战,从没与张无忌朝过相,分别扮作厨工、水手之属。但学武之人,神情举止自然,纵然极力掩饰,张无忌瞧在眼中,心里早已有数。

  赵敏听他这么一说,暗想他既然看了出来,金花婆婆见多识广,老巨猾,更早已识破了机关。好在己方人多势众,张无忌武功高强,她识破也好,不识破也好,若是动手,她连蛛儿在内,终究不过两人,那也不足为惧。她既不挑破,便不防继续假装下去。这几之中,张无忌最担心的,是周芷若服了金花婆婆那颗丸药后毒是否发作。赵敏知他心意,见他眉头一皱,便派人到上舱去假作送茶送水,察看动静,每次回报,均说周姑娘言行如常,一无中毒症状。这么几次之后,张无忌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他静坐船舱一角,想到了当西域雪地中的情境,蛛儿如何陪伴自己,如何为何太冲、武烈、丁敏君等围之际尚来与自己见上一面,想到自己曾当着何太冲等众人之面,大声说道:“姑娘,我诚心愿意娶你为,盼你别说我不配。”又全心全意的对她说道:“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护你,照顾你,不论有多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有多么厉害的人来欺侮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我要使你心中快乐,忘去了从前的苦处。”他想到这几句话,不红晕上脸。赵敏忽道:“呸!你又在想你的周姑娘了!”张无忌道:“没有!”赵敏道:“哼,想就想,不想就不想,难道我管得着么?男子汉大丈夫,撒甚么谎?”张无忌道:“我干么撒谎?我跟你说,我想的不是周姑娘。”赵敏道:“你若是想苦头陀、韦一笑,脸上不会是这般神情。那几个又丑又怪的家伙,你想到他们之时,会这样又温柔、又害臊么?”

  张无忌不好意思的一笑,道:“你这人也真厉害得过了分,别人心里想的人是俊是丑,你也知道。老实跟你说,我这时候想的人哪,偏偏一点也不好看。”

  赵敏见他说得诚恳,微微一笑,就不再理会。她虽聪明,却也万万料想不到他所思念之人,竟是船舱上层中那个丑女蛛儿。张无忌想到蛛儿为了练那“千蛛万毒手”的毒功夫,以致面容浮肿,凹凸不平,那晚废园重见,唯觉更甚于昔时,言念及此,情不自的叹了口气,心想她这门毒功夫越练越深,只怕身子心灵,两蒙其害。待得想到那殷梨亭说起自己堕崖身亡、蛛儿伏地大哭的一番真情,心下更是感激。他自到光明顶上之后,夜夜,不是忙于练功,便是为明教奔波,几时能得安静下来想想自己的心事?偶尔虽也记挂着蛛儿,也曾向韦一笑查问,也曾请杨逍派人在光明顶四周寻觅,但一直不知下落,此刻心下深深自责:“蛛儿对我这么好,可是我对她却如此寡情薄义?何以这些时之中,我竟全没将她放在心上?”他自做了明教教主之后,自己的私事是一概都抛之脑后了。

  赵敏忽道:“你又在懊悔甚么了?”张无忌尚未回答,突听得船而上传来一阵吆喝之声,接着便有水手下来禀报:“前面已见陆地,老婆子命我们驶近。”

  赵敏与张无忌从窗孔中望出去,只见数里外是个树木葱翠的大岛,岛上奇峰拔,耸立着好几座高山。座船吃了风,直驶而前。只一顿饭功夫,已到岛前。那岛东端山石直降入海,并无浅滩,战船吃水虽深,却可泊在岸边。战船停泊未定,猛听得山冈上传来一声大叫,中气充沛,极是威猛。这一来张无忌当真惊喜集,这叫声熟悉之极,正是义父金狮王谢逊所发。一别十余年,义父雄风如昔,怎不令他心花怒放?当下也不及细思谢逊如何会从极北的冰火岛上来到此处,也顾不得被金花婆婆识破本来面目,急步从木梯走上后梢,向叫声所发出的山冈上望去。只见四条汉子手执兵刃,正在围攻一个身形高大之人。那人空手敌,正是金狮王谢逊。张无忌一瞥之下,便见义父虽然双目盲了,虽然以一敌四,虽然赤手空拳抵挡四件兵刃,却丝毫不落下风。他从未见过义父与人动手,此刻只瞧了几招,心下甚喜:“昔年金狮王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虚传。我义父武功在青翼蝠王之上,足可与我外公并驾齐驱。”那四人武功显然也颇为了得,从船梢仰望山冈,瞧不清四人面目,但见衣衫褴褛,背负布袋,当是丐帮人物。旁边另有三人站着掠阵。只听一人说道:“出屠龙刀…饶你不死…宝刀换命…”山间劲风将他言语断断续续的送将下来,隔得远了,听不明白,但已知这干人众意在劫夺屠龙宝刀。只听谢逊哈哈大笑,说道:“屠龙刀在我身边,丐帮的臭贼,有本事便来取去。”他口中说话,手脚招数半点不缓。

  金花婆婆身形一晃,已到了岸上,咳嗽数声,说道:“丐帮群侠光临灵蛇岛,不来跟老婆子说话,却去扰灵蛇岛的贵宾,想干甚么?”张无忌心道:“这岛果然便是灵蛇岛,听金花婆婆言中之意,似乎我义父是她请来的客人,我义父当年无论如何不肯离冰火岛回归中原,怎地金花婆婆一请,他便肯来?金花婆婆又怎地知道我义父他老人家的所在?”一霎时心中疑窦丛生。山冈上那四人听得本岛主人到了,只盼及早拾夺下谢逊,攻得更加紧急。岂知这么一来,登时犯了武学中的大忌。谢逊双眼已盲,全凭从敌人兵刃的风声中辨位应敌。这四人出手一快,风声更响,谢逊长笑一声,砰的一拳,击中在一人前,那人长声惨呼,从山冈上直堕下来,摔得头盖破裂,脑浆四溅。在旁掠阵的三人中有人喝道:“退开!”轻飘飘的一拳击了出去,拳力若有若无,教谢逊无法辨明来路。果然拳头直击到谢逊身前数寸之处,他才知觉,急忙应招,已是手忙脚,大为狼狈。先前打斗的三人让身闪开,在旁掠阵的一个老者又加入战团。此人与先前那人一般打法,也是出掌轻柔。数招一过,谢逊左支右绌,迭遇险招。

  金花婆婆喝道:“季长老,郑长老,金狮王眼睛不便,你们使这等卑鄙手段,枉为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她一面说,一面撑着拐杖,走上冈去。别看她颤巍巍的龙钟支离,似乎被山风一便要摔将下来,可是身形移动竟是极快。但见她拐杖在地下一撑,身子便乘风凌虚般的飘行而前,几个起落,已到了山。蛛儿紧随在后,却落后了一大截路。张无忌挂念义父安危,也快步登山。赵敏跟着上来,低声道:“有这老婆子在,狮王不会有何凶险,你不必出手,隐藏形迹要紧。”张无忌点了点头,跟在蛛儿身后。这时只看到蛛儿婀娜苗条的背影,若不瞧她面目,何尝不是个绝美女,何尝输与赵敏、周芷若、小昭三人?他心念一动之下,随即自责:“张无忌啊张无忌,你义父身处大险,这当口你却去瞧人家姑娘,心中品评她相貌身材美是不美?”

  四人片刻间到了山冈之巅。只见谢逊双手出招极短,只守不攻,直至敌人拳脚攻近,才以小擒拿手拆解。这般打法一时可保无虞,但要击敌取胜,却也甚难。张无忌站在一棵大松树下,眼见义父满脸皱纹,头发已然白多黑少,比之当分手之时已苍老了甚多,想是这十多年来独处荒岛,日子过得甚是艰辛,心下不由得甚是难过,口一阵激动,忍不住便要代他打发了敌人,上前相认。赵敏知他心意,捏一捏他手掌,摇了摇头。只听金花婆婆说道:“季长老,你的‘山掌大九式’驰誉江湖,何必鬼鬼祟祟的变作绵掌招式?郑长老更加不成话了,你将‘回风拂柳拳’暗藏在八卦拳中,金狮王谢大侠便不知道了…咳咳…”谢逊看不见敌人招式,对敌时十分吃亏,加之那季郑二老十分狡狯,出招时故意变式,使他捉摸不定。金花婆婆这一点破,他已然有成竹,乘着郑长老拳法变不变之际,呼的一拳击出,正好和郑长老击来的一拳相抵。郑长老退了两步,方得拿定桩子。季长老从旁挥掌相护,使谢逊无暇追击。

  张无忌瞧这丐帮二长老时,只见那季长老矮矮胖胖,满脸红光,倒似个庄屠夫,那郑长老却憔悴枯瘦,面有菜,才不折不扣似个丐帮人物。两人背上都负着八只布袋。远处站着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也是穿着丐帮服,但衣衫浆洗得干干净净,背上竟也负着八只布袋,以他这等年纪,居然已做到丐帮的八袋长老,那是极为罕有之事。忽听那人说道:“金花婆婆,你明着不助谢逊,这口头相助,难道不算么?”金花婆婆冷冷的道:“阁下也是丐帮中的长老么?恕老婆子眼拙,倒没会过。”那人道:“在下新入丐帮不久,婆婆自是不识。在下姓陈,草字友谅。”金花婆婆自言自语:“陈友谅?陈友谅?没听说过。”

  蓦听得吆喝之声大作,郑长老左臂上又中了谢逊一拳,在旁观斗的三名丐帮弟子又兵刃上前围攻。这三人武功不及季郑二长老,本来反而碍手碍脚,但谢逊目盲之后从未和人动手过招,绝无临敌经验,今初逢强敌,敌人在拳脚之中再加上兵刃,声音混杂,方位难辨,顷刻之间,肩头中了一拳。张无忌见情势危急,正要出手。赵敏低声道:“金花婆婆岂能不救?”张无忌略一迟疑,只见金花婆婆仍是拄着拐杖,微微冷笑,并不上前相援。便在此时,谢逊左腿又被郑长老重重踢中了一脚。谢逊一个踉跄,险些儿摔倒。张无忌手中早已扣好了七粒小石子,这时再也不能忍受,右手一振,七粒小石子分击五人,石子未到,猛见黑光一闪,嗤的一声响,三件兵刃登时削断,五个人中有四人被齐斩断,分为八截,四面八方的摔下山麓,只郑长老断了一条右臂,跌倒在地,背心上还嵌了张无忌所发的两粒石子。那四个被斩之人背心也均嵌了石子,只是刀斩在先,中石在后,张无忌这一下出手,倒是多余的了。

  这一下变故来的快极,众人无不心惊,但见谢逊手中提着一柄黑沉沉的大刀,正是号称“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他横刀站在山巅,威风凛凛,宛如天神一般。

  张无忌自幼便见到这柄宝刀,却没想到其锋锐威猛,竟至如斯。金花婆婆喃喃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武林至尊,宝刀屠龙!”郑长老一臂被斩,痛得杀猪似的大叫。陈友谅脸色惨白,朗声道:“谢大侠武功盖世,佩服佩服。这位郑长老请你放下山去,在下抵他一命便是,便请谢大侠动手!”此言一出,众人皆动容,没料到此人倒是义气深重。张无忌心中不由得好生敬重。谢逊道:“陈友谅,嗯,你倒是条好汉,将这姓郑的抱了去罢,我也不来难为于你!”陈友谅道:“在下先行谢过谢大侠不杀之恩。只是丐帮已有五人命丧谢大侠之手,在下十年之内若是习武有成,当再来了断今的恩仇。”谢逊心想,自己只须踏上一步,宝刀一挥,此人万难逃命,在这凶险之极的境地下,居然还敢说出后寻仇的话来,实是极有胆,当下说道:“老夫若再活得十年,自当领教。”陈友谅抱拳向金花婆婆行了一礼,说道:“丐帮擅闯贵岛,这里谢罪了!”抱起郑长老,大踏步走下山去。

  金花婆婆向张无忌瞪了一眼,冷冷的道:“你这小老儿好准的打手法啊。你为何一共发了七粒石子?本想一粒打陈友谅,一粒便来打我是不是?”张无忌见他识破了自己扣着七石的原意,却没识破自己本来面目,当下便不回答,只微微一笑。金花婆婆厉声道:“小老儿,你尊姓大名啊?假扮水手,一路跟着我老婆婆,却是为何?在金花婆婆面前弄鬼,你还要性命不要?”张无忌不擅撒谎,一怔之下,答不上来。赵敏放了嗓子说道:“咱们巨鲸帮向在海上找饭吃,做的是没本钱买卖。老婆婆出的金子多,便送你一趟又待如何?这位兄弟瞧着丐帮恃多欺人,出手相援,原是好意,没料到谢大侠武功如此了得,倒显得我们多事了。”她学的虽是男子声调,但仍不免尖声尖气,听来十分刺耳。只是她化装妙,活是个黄皮瘦的老儿,金花婆婆倒也没瞧出破绽。谢逊左手一挥,说道:“多谢了!唉,金狮王虎落平,今反要巨鲸帮相助。一别江湖二十载,武林中能人辈出,我何必还要回来?”说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语调中充满了意气消沉、感慨伤怀之情。适才张无忌手发七石,劲力之强,世所罕有,谢逊听得清清楚楚,既震惊武林中有这等高手,又自伤今全仗屠龙刀之助,方得困于宵小的围攻,回思二十余年前王盘山气慑群豪的雄风,当真是如同隔世。金花婆婆道:“谢三哥,我知你不喜旁人相助,是以没有出手,你没见怪罢?”张无忌听她竟然称他义父为“三哥”心中微觉诧异,他不知义父排行第三,而瞧金花婆婆的年纪,显然又较他义父为老。只听谢逊道:“有甚么见怪不怪的?你这次回去中原,可探听到了我那无忌孩儿甚么讯息?”张无忌心头一震,只觉一只柔软的手掌伸了过来紧紧的握住他手,知道赵敏不自己于此刻上前相认,适才没听她话,贸然发石相援,已然冒昧,只是关切太过,不能让谢逊受人欺凌,此刻忍得一时,却无关碍。

  金花婆婆道:“没有!”谢逊长叹一声,隔了半晌,才道:“韩夫人,咱们兄妹一场,你可不能骗我瞎子。我那无忌孩儿,当真还活在世上么?”金花婆婆迟疑未答。蛛儿突然说道:“谢大侠…”金花婆婆左手伸出,紧紧扣住她手腕,瞪眼相视,蛛儿便不敢再说下去了。谢逊道:“殷姑娘,你说,你说!你婆婆在骗我,是不是?”蛛儿两行眼泪从脸颊上了下来。金花婆婆右掌举起,放在她头顶,只须蛛儿一言说得不合她心意,内力一吐,立时便取了她性命。蛛儿道:“谢大伙,我婆婆没骗你。这一次我们去中原,没打听到张无忌的讯息。”金花婆婆听她这么说,右掌便即提起,离开了她脑门,但左手仍是扣着她手腕。谢逊道:“那么你们打听到了甚么消息?明教怎样了?咱们那些故人怎么样?”金花婆婆道:“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我没去打听。我只是要去找害死我丈夫的头陀算帐,还要找峨嵋派的灭绝老尼,报那一剑之仇,其余的事,老婆子也没放在心上。”谢逊怒道:“好啊,韩夫人,那你在冰火岛上,对我怎样说来?你说我张五弟夫妇为了不肯吐我藏身的所在,在武当山上被人得双双自刎;我那无忌孩儿成为没人照料的孤儿,落江湖,到处被人欺凌,惨不堪言,是也不是?”金花婆婆道:“不错!”谢逊道:“你说他被人打了一掌玄冥神掌,夜苦受煎熬。你在蝴蝶谷中曾亲眼见他,要他到灵蛇岛来,他却执意不肯,是也不是?”金花婆婆道:“不错!我若骗了你,天诛地灭,金花婆婆比江湖上的下三滥还要不如,我死了的丈夫在地下也不得安稳。”

  谢逊点点头,道:“殷姑娘,你又怎么说来?”蛛儿道:“我说,当时我苦劝他来灵蛇岛,他非但不听,反而咬了我一口。我手背上齿痕犹在,决非假话。我…我好生记挂他。”赵敏抓着张无忌的手掌忽地一紧,双目凝视着他,眼光中出又是取笑、又是怨怼的神色,意思似是说:“你骗得我好!原来这姑娘识得你在先,你们中间还有过这许多纠葛过节。”张无忌脸上一红,想起蛛儿对自己的一番古怪情意,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突然之间,赵敏抓起张无忌的手来,提到口边,在他手背上狠狠的咬了一口。张无忌手背登时鲜血迸,体内九神功自然而然生出抵御之力,一弹之下,将赵敏的嘴角都震破了,也出血来。但两人都忍住了不叫出声。张无忌眼望赵敏,不知她为何突然咬自己一口,却见她眼中满是笑意,脸上晕红霞,丽,虽然口上粘着两撇假须,仍是不掩娇美,不疑团满腹。谢逊道:“好啊!韩夫人,我只因挂念我无忌孩儿孤苦,这才万里迢迢的离了冰火岛重回中原。你答应我去探访无忌,却何以不守诺言?”张无忌眼中的泪水滚来滚去,此时才知义父明知遍地仇家、仍是不避凶险的回到中原,全是为了自己。金花婆婆道:“当咱们说好了,我为你寻访张无忌,你便借屠龙刀给我。谢三哥,你借刀于我,老婆子言出如山,自当为你探访这少年的确实音讯。”谢逊摇头道:“你先将无忌领来,我自然借刀与你。”金花婆婆冷冷的道:“你信不过我么?”谢逊道:“世上之事,难说得很。亲如父子兄弟,也有信不过的时候。”张无忌知他想起了成昆的往事,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金花婆婆道:“那么你定是不肯先行借刀的了?”谢逊道:“我放了丐帮的陈友谅下山,从此灵蛇岛上再无宁,不知武林中将有多少仇家前来跟我为难。金狮王早已非复当年,除了这柄屠龙刀外,再也无可倚杖,嘿嘿…”他突然冷笑数声,说道:“韩夫人,适才那五人向我围攻,连那位巨鲸帮的好汉,也知手中扣上七枚石子,难道你心中不是存着害我之意么?你是盼望我命丧丐帮手底,然后你再来捡这现成便宜。谢逊眼睛虽瞎,心可没瞎。韩夫人,我再问你一句,谢逊到你灵蛇岛来,此事十分隐秘,何以丐帮却知道了?”金花婆婆道:“我正要好好的查个明白。”谢逊伸手在屠龙刀上一弹,放入长袍之内,说道:“你不肯为我探访无忌,那也由你。谢逊唯有重入江湖,再闹个天翻地覆。”说罢仰天一声清啸,纵身而起,从西边山坡上走了下去。但见他脚步迅捷,直向岛北一座山峰走去。那山顶上孤零零的盖着一所茅屋,想是他便住在那里。金花婆婆等谢逊走远,回头向张无忌和赵敏瞪了一眼,喝道:“滚下去!”赵敏拉着张无忌的手,当即下山,回到船中。张无忌道:“我要瞧义父去。”赵敏道:“当你义父离去之时,金花婆婆目凶光,你没瞧见么?”张无忌道:“我也不怕她。”赵敏道:“我瞧这岛中藏着许多诡秘之事。丐帮人众何以会到灵蛇岛来?金花婆婆如何得知你义父的所在?如何能找到冰火岛去?这中间实有许多不解之处。你去将金花婆婆一掌打死,原也不难,可是那就甚么也不明白了。”张无忌道:“我也不想将金花婆婆打死,只是义父想得我苦,我立刻要去见他。”赵敏摇头道:“别了十多年啦,也不争再等一两天。张公子,我跟你说,咱们固然要防金花婆婆,可是也得防那陈友谅。”张无忌道:“那陈友谅么?此人很重义气,倒是条汉子。”赵敏道:“你心中真是这么想?没骗我么?”张无忌奇道:“骗你甚么?这陈友谅甘心代郑长老一死,十分难得。”赵敏一双妙目凝视着他,叹了口气,道:“张公子啊张公子,你是明教教主,要统率多少桀骜不驯的英雄豪杰,谋干多少大事,如此容易受人之欺,那如何得了?”张无忌奇道:“受人之欺?”赵敏道:“这陈友谅明明欺骗了谢大侠,你双眼瞧得清清楚楚,怎会看不出来?”张无忌跳了起来,奇道:“他骗我义父?”赵敏道:“当时谢大侠屠龙刀一挥之下,丐帮高手四死一伤,那陈友谅武功再高,也未必能逃得过屠龙刀的一割。当处此境,不是上前拚命送死,便是跪地求饶。可是你想,谢大侠不愿自己行踪被人知晓,陈友谅再磕三百个响头,未必能哀求得谢大侠心软,除了假装仁侠重义,难道还有更好的法子?”她一面说,一面在张无忌手背伤口上敷了一层药膏,用自己的手帕替他包扎。张无忌听她解释陈友谅的处境,果是一点不错,可是回想当时陈友谅慷慨陈辞,语气中实无半点虚假,仍是将信将疑。赵敏又道:“好,我再问你:那陈友谅对谢大侠说这几句话之时,他两只手怎样,两只脚怎样?”

  张无忌那时听着陈友谅说话,时而瞧瞧他脸,时而瞧瞧义父的脸色,没留神陈友谅手脚如何,但他全身姿势其实均已瞧在眼中,旁人不提,他也不会念及,此刻听赵敏一问,当时的情景便重新映入脑海之中,说道:“嗯,那陈友谅右手略举,左手横摆,那是一招‘狮子搏兔’,他两只脚么?嗯,是了,这是‘降魔踢斗式’,那都是少林派的拳法,但也算不得是甚么了不起的招数。难道他假装向我义父求情,其实是意偷袭么?那可不对啊,这两下招式不管用。”赵敏冷笑道:“张公子,你于世上的人心险恶,可真明白得太少。谅那陈友谅有多大武功,他向谢大侠偷袭,焉能得手?此人聪明机警,乃是第一等的人才,定当有自知之明。倘若他假装义气深重的鬼蜮伎俩给谢大侠识破了,不肯饶他性命,依他当时所站的位置,这一招‘降魔踢斗式’踢的是谁?一招‘狮子捕兔’搏的是哪一个?”

  张无忌只因对人处处往好的一端去想,以致没去深思陈友谅的诡计,经赵敏这么一提,脑海中一闪,背脊上竟微微出了一阵冷汗,颤声道:“他…他这一脚踢的是躺在地下的郑长老,出手去抓的是殷姑娘。”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对啦!他一脚踢起郑长老往谢大侠身前飞去,再抓着那位跟你青梅竹马、结下啮手之盟的殷姑娘,往谢大侠身前推去,这么缓得一缓,他便有机可乘,或能逃得性命。虽然谢大侠神功盖世,手有宝刀,此计未必能售,但除此之外,更无别法。倘若是我,所作所为自当跟他一模一样。我直到现下,仍然想不出旁的更好法子。此人在顷刻之间机变如此,当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说着不连连赞叹。张无忌越想越是心寒,世上人心险诈,他自小便经历得多了,但像陈友谅那样厉害,倒也少见,过了半晌,说道:“赵姑娘,你一眼便识破他的机关,只怕比他更是了得。”赵敏脸一沉,道:“你是讥刺我么?我跟你说,你如怕我用心险恶,不如远远的避开我为妙。”张无忌笑道:“那也不必。你对我所使诡计已多,我事事会防着些儿。”赵敏微微一笑,说道:“你防得了么?怎么你手背上给我下了毒药,也不知道呢?”张无忌一惊,果觉伤口中微感麻,颇有异状,急忙撕下手帕,伸手背到鼻端一嗅,不叫道:“啊哟!”知道是给搽上了“去腐消肌膏”那是外科中用以烂去腐的消蚀药膏,虽非毒药,但涂在手上,给她咬出的齿痕不免要烂得更加深了。这药膏本有些微的辛辣之气,赵敏在其中调了些胭脂,再用自己的手帕给他包扎,香气将药气掩过了,教他不致发觉。张无忌忙奔到船尾,倒些清水来擦洗干净。赵敏跟在身后,笑的助他擦洗。张无忌在她肩头上一推,恼道:“别走近我,这般恶作剧干么?难道人家不痛么?”

  赵敏格格笑了起来,说道:“当真是狗咬吕宾,不识好人心。我是怕你痛得厉害,才用这个法子。”张无忌不去理她,气愤愤的自行回到船舱,闭上了眼睛。赵敏跟了进来,叫道:“张公子!”张无忌假装睡着,赵敏又叫了两声,他索打起呼来。赵敏叹道:“早知如此,我索涂上毒药,取了你的狗命,胜于给你不理不睬。”

  张无忌睁开眼来,道:“我怎地是狗咬吕宾、不识好人心了?你且说说。”赵敏笑道:“我若是说得你服,你便如何?”张无忌道:“你惯会强辞夺理,我自然辩你不过。”赵敏笑道:“你还没听我说,心下早已虚了,早知道我是对你一番好意。”张无忌“呸”了一声道:“天下有这等好意!咬伤了我手背,不来陪个不是,那也罢了,再跟我涂上些毒药,我宁可少受你些这等好意。”赵敏道:“嗯,我问你:是我咬你这口深呢,还是你咬殷姑娘那口深?”张无忌脸上一红,道:“那…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提它干么?”赵敏道:“我偏要提。我在问你,你别顾左右而言他。”张无忌道:“就算是我咬殷姑娘那口深。可是那时候她抓住了我,我当对武功不及她,怎么也摆不了,小孩子心中急起来,只好咬人。你又不是小孩子,我也没抓住你,要你到灵蛇岛来?”

  赵敏笑道:“这就奇了。当时她抓住了你,要你到灵蛇岛来,你死也不肯来。怎地现下人家没请你,你却又巴巴的跟了来?毕竟是人大心大,甚么也变了。”张无忌脸上又是一红,笑道:“这是你叫我来的!”赵敏听了这话,脸上也红了,心中感到一阵甜意。张无忌那句话似乎是说:“她叫我来,我死也不肯来。你叫我来,我便来了。”

  两人半晌不语,眼光一相对,急忙都避了开去。赵敏低下了头,轻声道:“好罢!我跟你说,当时你咬了殷姑娘一口,她隔了这么久,还是念念不忘于你,我听她说话的口气啊,只怕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也咬你一口,也要叫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张无忌听到这里,才明白她的深意,心中感动,却说不出话来。

  赵敏又道:“我瞧她手背上的伤痕,你这一口咬得很深,我想你咬得深,她也记得深。要是我也重重的咬你一口,却狠不了这个心;咬得轻了,只怕你将来忘了我。左思右想,只好先咬你一下,再涂‘去腐消肌散’,把那些牙齿印儿烂得深些。”张无忌先觉好笑,随即想到她此举虽然异想天开,终究是对自己一番深情,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怪你。算是我狗咬吕宾,不识好人心。你待我如此,用不着这么,我也决不会忘。”赵敏本来柔情脉脉,一听此言,眼光中又出狡狯顽皮之意,笑道:“你说:‘你待我如此’,是说我待你如此不好呢,还是如此好?张公子,我待你不好的事情很多,待你好的,却没一件。”张无忌道:“以后你多待我好一些,那就成了。”握住她左手放在口边,笑道:“我也来狠狠的咬上一口,教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赵敏突然一阵娇羞,甩了他手,奔出舱去,一开舱门,险些与小昭撞了个满怀。赵敏吃了一惊,暗想:“糟糕!我跟他这些言语,莫要都被这小丫头听去啦,那可羞死人了!”不由得满脸通红,奔到了甲板之上。

  小昭走到张无忌身前,说道:“公子,我见金花婆婆和那丑姑娘从那边走过,两人都负着一只大袋子,不知要捣甚么鬼。”

  张无忌嗯了一声,他适才和赵敏说笑,渐涉于私,突然见到小昭,不免有些羞惭,愣了一愣,才道:“是不是走向岛北那山上的小屋?”小昭道:“不是,她二人一路向北,但没上山,似乎在争辩甚么。那金花婆婆好似很生气的样子。”张无忌走到船尾,遥遥瞧见赵敏俏立船头,眼望大海,只是不转过身来,但听得海中波涛忽喇忽喇的打在船边,他心中也是如波起伏,难以平静。良久良久,眼见太阳从西边海波中没了下去,岛上树木山峰渐渐的阴暗朦胧,这才回进船舱。张无忌用过晚饭,向赵敏和小昭道:“我去探探义父,你们守在船里罢,免得人多了给金花婆婆惊觉。”赵敏道:“那你索再等一个更次,待天色全黑再去。”

  张无忌道:“是。”他惦记义父,心热如沸,这一个更次可着实难熬。好容易等得四下里一片漆黑,他站起身来,向赵敏和小昭微微一笑,走向舱门。

  赵敏解下间倚天剑,道:“张公子,你带了此剑防身。”张无忌一怔,道:“你带着的好。”赵敏道:“不!你此去我有点儿担心。”张无忌笑道:“担心甚么?”赵敏道:“我也说不上来。金花婆婆诡秘难测,陈友谅鬼计多端,又不知你义父是否相信你就是他那‘无忌孩儿’…唉,此岛号称‘灵蛇’,说不定岛上有甚么厉害的毒物,更何况…”她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张无忌道:“更何况甚么?”赵敏举起自己手来,在口边作个一咬的姿势,嘻嘻一笑,脸蛋儿红了。张无忌知她说的是他表妹殷离,摆了摆手,走出舱门。赵敏叫道:“接着!”将倚天剑掷了过去。张无忌接住剑身,心头又是一热:“她对我这等放心,竟连倚天剑也借了给我。”他将剑在背后,提气便往岛北那山峰奔去。他记着赵敏的言语,生怕草中藏有蛇虫毒物,只往光秃秃的山石上落脚。只一盏茶功夫,已奔到山峰脚下,抬头望去,见峰顶那茅屋黑沉沉的并无灯火,心想:“义父已安睡了么?”但随即想起:“他老人家双目已盲,要灯火何用?”便在此时,隐隐听得左首山传出来说话的声音。他伏低身子,寻声而往,声音却又听不见了。这时一阵朔风自北吹来,刮得草木猎猎作响,他乘着风声,快步疾进,只听得前面四五丈外,金花婆婆低着嗓子道:“还不动手?延延挨挨的干甚么?”殷离道:“婆婆,你这么干,似乎…似乎对不起老朋友。谢大侠跟你数十年的情,他信得过你,才从冰火岛回归中原。”金花婆婆冷笑道:“他信得过我?真是笑话奇谈了。他信得过我,干么不肯借刀于我?他回归中原,只是要找寻义子,跟我有甚么相干?”黑暗之中,依稀见到金花婆婆佝偻着身子,忽然叮的一声轻响,她身前发出一下金铁和山石撞击之声,过了一会,又是这么一响。张无忌大奇,但生怕被二人发觉,不敢再行上前瞧个明白。只听殷离道:“婆婆,你要夺他宝刀,明刀明战,还不失为英雄行径。眼下之事若是传扬出去,岂不为天下好汉笑?那灭绝师太已经死了,你又要屠龙刀何用?”金花婆婆大怒,伸直了身子,厉声道:“小丫头,当年是谁在你父亲掌底救了你的小命?现下人大了,就不听婆婆的吩咐!这谢逊跟你非亲非故,何以要你一鼓劲儿的护着他?你倒说个道理给婆婆听听。”她语声虽然严峻,嗓音却低,似乎生怕被峰顶的谢逊听到了,其实峰顶和此处相距极远,只要不是以内力传送,便是高声呼喊,也未必能够听到。殷离将手中拿着的一袋物事往地下一摔,呛啷啷一阵响亮,跟着退开了三步。金花婆婆厉声道:“怎样?你羽丰了,便想飞了,是不是?”张无忌虽在黑暗之中,仍可见到她晶亮的目光如冷电般威势迫人。殷离道:“婆婆,我决不敢忘你救我性命、教我武艺的大恩。可是谢大侠是他…是他的义父啊。”金花婆婆哈哈一声干笑,说道:“天下竟有你这等痴丫头!那姓张的小子摔在西域万丈深谷之中,那是你亲耳听到武烈、武青婴他们说的。你还不死心,硬将他们掳了来,详加拷问,他们一切说得明明白白了,难道这中间还有假?这会儿那姓张的小子尸骨都化了灰啦,你还念念不忘于他。”殷离道:“婆婆,我心中可就撇不下他。也许,这就是你说的甚么…甚么前世的冤孽。”金花婆婆叹了口气,说道:“别说当年这孩子不肯跟咱到灵蛇岛来,就算跟你成了夫,他死也死了,又待怎地?幸亏他死得早,要是这当口还不死啊,见到你这生模样,怎能爱你?你眼睁睁的瞧着他爱上别个女子,心中怎样?”这几句话语气已大转温和。殷离默默不语,显是无言可答。金花婆婆又道:“别说旁人,单是咱们擒来的那个峨嵋派周姑娘,这般美貌,那姓张的小子见了非动心不可。那你是杀了周姑娘呢,还是杀了那小子?哼哼,你倘若不练这千蛛万毒手,原是个绝佳人,现在啊,可甚么都完啦。”殷离道:“他人已死了,我相貌也毁了,还有甚么可说的?可是谢大侠既是他义父,婆婆,咱们便不能动他一。婆婆,我只求你这件事,另外我甚么也听你的话。”说着当即跪倒。

  张无忌暗自诧异:“我新任明教教主,早已轰动武林,怎地她二人却一无所知?嗯,是了,想是她二人远赴冰火岛接回我义父,来回耽搁甚久,这次前往大都,一到即回,又是跟谁也没来往,因之对我的名字全无所闻。”

  金花婆婆沉片刻,道:“好,你起来!”殷离喜道:“多谢婆婆!”金花婆婆道:“我答应你不伤他性命,但那柄屠龙刀我却非取不可…”殷离道:“可是…”金花婆婆截断她话头,喝道:“别再罗里罗唆,惹得婆婆生气。”手一扬,叮的又是一响。但见她双手连扬,渐渐走远,叮叮之声不绝于耳。殷离抱头坐在一块石上,轻轻啜泣。

  张无忌见她竟对自己一往情深如此,心下大是感激。过了一会,金花婆婆在十余丈外喝道:“拿来!”殷离无可奈何,只得提了两只布袋,走向金花婆婆之处。张无忌走上几步,低头一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只见地下每隔两三尺,便是一七八寸长的钢针在山石之中,向上的一端尖利异常,闪闪生光。他越想越是心惊,金花婆婆显然便要去邀斗金狮王,却生怕不敌,若是发暗器,谢逊听风辨器,自可躲得了,但在地下预布钢针,无声无息,只须引得他进入针地,双目失明之人如何能够抵挡?他忍不住怒气发,伸手便想拔出钢针,挑破她的阴谋,转念一想:“这恶婆叫我义父为谢三哥,昔日两人的情必是非同寻常。且待她先和我义父破脸,我再来揭破她的鬼计。今老天既教我张无忌在此,决不致让义父受到损伤。”

  当下抱膝坐在石后,静观其变。忽听得山风声中,有如落叶掠地,有个轻功高强之人在悄悄欺近,转头瞧去,只见一人躲躲闪闪的走来,正是那丐帮长老陈友谅,手执弯刀,却用布套遮住了刀光。他暗想赵敏所料不错,此人果非善类。只听得金花婆婆长声叫道:“谢三哥,有不怕死的狗贼找你来啦!”张无忌吃了一惊,心想金花婆婆好生厉害,难道我的踪迹让她发见了?按理说决不至于。只见陈友谅伏身在长草之中,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张无忌几个起落,又向前抢数丈,他要离义父越近越好,以防金花婆婆突施诡计,救援不及。过不多时,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山顶小屋中走了出来,正是谢逊,缓步下山,走到离金花婆婆数丈处站定,一言不发。金花婆婆道:“嘿嘿,谢三哥,你对故人步步提防,对外人却十分轻信。你白天放了的陈友谅,这会儿又来找你啦。”谢逊冷冷的道:“明易躲,暗箭难防。谢逊一生只是吃自己人的亏。那陈友谅又来找我,干甚么来啦?”

  金花婆婆道:“这等猾小人,理他作甚?白天你饶他性命之时,你可知他手上脚下摆的是甚么招式?他双手摆的是‘狮子搏兔’,脚下蓄势蕴力,乃是一招‘降魔踢斗式’,哈哈,哈哈!”她说话清脆动听,但笑声却似枭啼,深宵之中,更显凄厉。谢逊一怔,已知金花婆婆所言不虚,只因自己眼盲,竟上了陈友谅的当。他淡淡的道:“谢谢受人之欺,已非首次。此辈宵小,江湖上要多少有多少,多杀一个,少杀一个,有何分别?韩夫人,你也算是我的好朋友,当时见到了不理,这时候再来说给我听,是存心气我来着?’说到这里,突然间纵身而起,迅捷无伦的扑到陈友谅身前。

  陈友谅大骇,挥刀劈去。谢逊左手一拗,将他手中弯刀夺过,拍拍拍,连打他三个耳光,右手抓住他后颈提起,说道:“我此刻杀你,如同杀,只是谢逊有言在先,许你十年之后再来找我。你再教我在此岛上撞见,当场便取你狗命。”一挥手,将他掷了出去。眼见那陈友谅落身之处,正是满了尖针的所在,他这一落下,身受针刺,金花婆婆布置了一夜的计立时破败。她飞身而前,伸拐杖在他间一挑,将他又送出数丈,喝道:“你再敢踏上我灵蛇岛一步,我杀你丐帮一百名化子。金花婆婆说过的话向来作数,今先赏你一朵金花。”左手一扬,黄光微闪,噗的一声,一朵金花已打在陈友谅左颊的“颊车”上,令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以免漏机密。陈友谅按住左颊,急奔下山而去。此时谢逊相距尖针阵已不过数丈,张无忌反而在他身后。张无忌内功高出陈友谅远甚,屏住呼吸,谢逊和金花婆婆均不知他伏身在旁。金花婆婆回身赞道:“谢三哥,你以耳代目,不减其明,此后重振雄风,再可在江湖上纵横二十年。”谢逊道:“我可听不出‘狮子搏兔’和‘降魔踢斗式’。只要得知无忌孩儿的确讯,我已死也瞑目。谢逊身上血债如山,死得再惨也是应该,还说甚么纵横江湖?”

  金花婆婆笑道:“明教护教法王,杀几个人又算甚么?谢三哥,你的屠龙刀借我一用罢。”谢逊摇头不答。金花婆婆又道:“此处形迹已,你也不能再住。我另行觅个隐僻所在,送你去小住数月。待我持屠龙刀去胜了峨嵋派的大敌,决尽全力为你探访张公子的下落。凭我的本事,要将张公子带到你面前,该不是甚么难事。”谢逊又摇了摇头。金花婆婆道:“谢三哥,你还记得‘四大法王,紫白金青’这八个字么?想当年咱们在教主手下,鹰王殷二哥,蝠王韦四哥,再加你我二人,横行天下,有谁能挡?今虎老雄心在,你能让紫衫老妹子任由人欺,不加援手么?”张无忌大吃一惊:“听她这话,莫非她竟是本教四大法王之首的紫衫龙王?天下焉有这等奇事?她怎么连韦蝠王也叫‘四哥’?”只听谢逊喟然道:“这些旧事,还提他作甚?老了,大家都老了!”金花婆婆道:“谢三哥,我老眼未花,难道看不出二十年来你武功大进?你何必谦虚?咱们在这世上也没多少时候好活了,依我说啊,明教四大法王乘着没死,该当联手江湖,再轰轰烈烈的干一番事业。”谢逊叹道:“殷二哥和韦四弟,这时候未必还活着。尤其是韦四弟,他身上寒毒难除,只怕已然不在人世了。”金花婆婆笑道:“这个你可错了。我老实跟你说,白眉鹰王和青翼蝠王,眼下都在光明顶上。”谢逊奇道:“他们又回光明顶?那干甚么?”金花婆婆道:“这是阿离亲眼所见。阿离便是殷二哥的亲孙女,她得罪了父亲,她父亲要杀她。第一次是我救了她,第二次是韦四哥所救。韦四哥带上光明顶去,中途又给我悄悄偷了出来。阿离,你将六大门派如何围攻光明顶,跟谢公公说说。”

  殷离于是将在西域所见之事简略的说了一遍,只是她未上光明顶就给金花婆婆携回,以后光明顶的一干事故就全然不知。谢逊越听越是焦急,连问:“后来怎样?后来怎样?”终于怒道:“韩夫人,你虽因婚姻之事和众兄弟不和,但本教有难,你怎能袖手旁观?教主是你义父,他当年如何待你,你全不放在心上了?你瞧殷二哥和韦四弟、五散人和五行旗,不是同赴光明顶出力么?”金花婆婆冷冷的道:“我取不到屠龙刀,终究是峨嵋派那灭绝老尼手下的败将,便到光明顶上,也无面目再跟她动手,去了还不是白饶?”两人相对默然。过了一会,谢逊问途:“你当如何得知我的所在,何以始终不肯明言?是武当派的人说的么?”金花婆婆道:“武当派的人怎么知道?张翠山夫妇受诸派勒,宁可自刎,也不肯吐你藏身之所,武当门下自然不知。好,今我甚么也不必瞒你,我在西域撞到一个名叫武烈的人,他是当年大理段家传人武三通的子孙,差,我听他和女儿说话,给我捉摸到了破绽,用酷刑他说了出来。”谢逊沉默半晌,才道:“这个姓武的见过我那无忌孩儿,是不是?想是他骗着小孩儿家,探听到了秘密。”

  张无忌听到此处,心下惭愧无已,想起当年自己在朱家庄受欺,朱长龄、朱九真父女以诡计套得自己吐真情,倘若义父竟尔因此落入人手中,自己可真是万死莫赎了。义父虽然眼盲,推测这件事却便似亲见一般。

  只听谢逊又道:“六大派围攻明教,岂同小可,我教到底怎样?”金花婆婆道:“明教兴衰存亡,早跟老婆子没半点相干。当年光明顶上,大伙儿一齐跟我为难的事,你是全忘了,老婆子却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只有教主和你谢三哥对我是好的,我可也没忘记。”谢逊道:“唉,私怨事小,护教事大。韩夫人,你襟未免太狭。”金花婆婆怒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我却是气量窄小的妇道人家。当年我破门出教,立誓和明教再不相干。若非如此,那胡青牛怎能将我当作外人?他为何定要我重归明教,才肯为银叶先生疗毒?胡青牛是我所杀,紫衫龙王早已犯了明教的大戒。我跟明教还能有甚么干系?”谢逊摇了摇头,道:“韩夫人,我明白你的心事。你想借我屠龙刀去,口说是对付峨嵋派,实则是去对付杨逍、范遥。你念念不忘的,只是想进光明顶的秘道。那我更加不能相借。”金花婆婆咳嗽数声,道:“谢三哥,当年你我的武功,高下如何?”谢逊道:“四大法王,各有所长。”金花婆婆道:“今你坏了一对招子,再跟老婆子相比呢?”谢逊昂然道:“你要恃强夺刀,是不是?谢逊有屠龙刀在手,抵得过坏了一对招子。”他嘘了一口长气,向前踏了一步,一对失了明的眸子对准了金花婆婆,神威凛凛。殷离瞧得害怕,向后退了几步。金花婆婆却佝偻着身子,撑着拐杖,偶尔发出一两声咳嗽,看来谢逊只须一伸手,便能将她一刀斩为两段,但她站着一动不动,似乎全没将谢逊放在眼里。张无忌曾见过她数度出手,真是快速绝伦,比之韦一笑,另有一分难以言说的诡秘怪异,如鬼如魅,似似怪。此刻她和谢逊相对而立,一个是剑拔弩张,蓄势待发,一个却似成竹在,好整以暇。张无忌心想她排名尚在我外公、义父和韦蝠王之上,武功自然十分厉害,不为谢逊暗暗担心。但听得四下里疾风呼啸,隐隐传来海中波涛之声,于凶险的情势之中,更增一番凄怆悲凉之意。两人相向而立,相距不过丈许,谁也不先动手。

  过了良久,谢逊忽道:“韩夫人,今你定要迫我动手,违了我们四法王昔日结义的誓言,谢逊好生难受。”金花婆婆道:“谢三哥,你向来心肠软,我当时真没料到,武林中那许多成名的英雄豪杰,都是你一手所杀。”谢逊叹道:“我心伤父母儿之仇,甚么也不顾了。我生平最不应该之事,乃是连发一十三招七伤拳,击毙了少林派的空见神僧。”金花婆婆凛然一惊,道:“空见神僧当真是你打死的么?你甚么时候练成了这等厉害武功?”她本来自信足可对付得了谢逊,此刻始有惧意。谢逊道:“你不用害怕。空见神僧只挨打不还手,他要以广大无边的佛法,渡化我这魔外道。”金花婆婆哼了一声,道:“这才是了,老婆子及不上空见神僧,你一十三拳打死空见,不用九拳十拳,便能料理了老婆子啦。”

  谢逊退了一步,声调忽变柔和,说道:“韩夫人,从前在光明顶上你待我委实不错。那我做哥哥的生病,内子偏又产后虚弱,不能起。你照料我一月有余,尽心竭力,我始终铭感于心。”拍了拍身上的灰布棉袍。又道:“我在海外以兽皮为衣,你给我这身衣衫,里里外外,无不合身,足见光明顶结义之情尚在。你去罢!从此而后,咱们也不必再会面了。我只求你传个讯息出去,要我那无忌孩儿到此岛来和我一会,做哥哥的足感大德。”

  金花婆婆凄然一笑,说道:“你倒还记得从前这些情谊。不瞒你说,自从银叶大哥一死,我早将世情瞧得淡了,只是尚有几桩怨仇未了,我不能就此撒手而死,相从银叶大哥于地下。谢三哥,光明顶上那些人物,任他武功了得,机谋过人,你妹子都没瞧在眼里,便只对你谢三哥另眼相看。你可知道其中的缘由么?”谢逊抬头向天,沉思半晌,摇头道:“谢逊庸庸碌碌,不值得贤妹看重。”金花婆婆走上几步,抚着一块大石,缓缓坐下,说道:“昔年光明顶上,只有教主和你谢三哥,我才瞧着顺眼。做妹子的嫁了银叶先生,唯有你们二人,没怪我所托非人。”谢逊也坐了下来,说道:“韩大哥虽非本教中人,却也英雄了得。众兄弟力持异议,未免襟窄了。唉,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不知众兄弟都无恙否?”金花婆婆道:“谢三哥,你身在海外,心悬中土,念念不忘旧兄弟。人生数十年转眼即过,何必老是想着旁人?”两人此时相距已不过数尺,呼吸可闻,谢逊听得金花婆婆每说几句话便咳嗽一声,说道:“那年你在碧水寒潭中冻伤了肺,绵至今,总是不能痊愈么?”

  金花婆婆道:“每到天寒,便咳得厉害些。嗯,咳了几十年,早也惯啦。谢三哥,我听你气息不匀,是否练那七伤拳时伤了内脏?须得多多保重才是。”

  谢逊道:“多谢贤妹关怀。”忽然抬起头来,向殷离道:“阿离,你过来。”殷离走到他身前,叫了声:“谢公公!”谢逊道:“你使出全力,戳我一指。”殷离愕然道:“我不敢。”谢逊笑道:“你的千蛛万毒手伤不了我,尽管使劲便了。我只是试试你的功力。”殷离仍道:“孩儿不敢。”又道:“谢公公,你既和婆婆是当年结义的好友,能有甚么事说不开?大家不用争这把刀子了罢。”谢逊凄然一笑,说道:“你戳我一指试试。”殷离无奈,取出手帕,包住右手食指,一指戳在谢逊肩头,蓦地里“啊哟”一声大叫,向后摔了出去,飞出一丈有余,腾的一响,坐在地下,便似全身骨骼都已寸断。金花婆婆不动声,缓缓的道:“谢三哥,你好毒的心思,生怕我多了个帮手,先行出手翦除。”谢逊不答,沉思半晌,道:“这孩儿心肠很好,她戳我这指只使了二三成力,手指上又包了手帕,不运千蛛毒气伤我。很好,很好。若非如此,千蛛毒气返攻心脏,她此刻已然没命了。”

  张无忌听了这几句话,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想义父明明说是试试殷离的功力,倘若她果真全力一试,这时岂非已然毙命?明教中人向来心狠手辣,以我义父之贤,也在所不免。他却不知谢逊和金花婆婆相有年,明白对方心意,几句家常话一说完,便是绝不容情的恶斗,金花婆婆多了殷离一个帮手,于他大大不利,是以要用计先行除去。谢逊道:“阿离,你为甚么一片善心待我?”殷离道:“你…你是他义父,又是…又是为他而来。在这世界上,只有你跟我两人,心中还记着他。”谢逊“啊”了一声,道:“没想到你对我无忌孩儿这么好,我倒险些儿伤了你的性命。你附耳过来。”殷离挣扎着爬起,慢慢走到他的身边。谢逊将口凑在她耳边,说道:“我传你一套内功心法,这是我在冰火岛上参悟而得,可说是集我毕生武功之大成。”不等殷离答话,便将那心法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殷离一时自难明白,只用心暗记。谢逊怕她记不住,又说了两遍,问道:“记住了么?”殷离道:“都记得了。”谢逊道:“你修习五年之后,当有小成。你可知我传你功夫的用意么?”殷离突然哭了出来,说道:“我…我知道。可是…可是我不能。”

  谢逊厉声道:“你知道甚么?为甚么不能?”说着左掌蓄势待发,只要殷离一句话答得不对,立时便毙她于掌下。殷离双手掩面,说道:“我知道你要我去寻找无忌,将这功夫转授于他。我知道你要我练成上乘武功之后,保护无忌,令他不受世上坏人的侵害,可是…可是…”她说了两个“可是”放声大哭。谢逊站起身来,喝道:“可是甚么?是我那无忌孩儿已然遭遇不测么?”殷离扑在他的怀里,噎噎的哭道:“他…他早在六年之前,在西域…在西域堕入山谷而死。”谢逊身子一晃,颤声道:“这话…这话…当真?”殷离哭道:“是真的。那武烈父女亲眼见到他丧命的。我在他二人身上先后点了七次千蛛万毒手,又七次救他们活命,这等煎熬之下,他们…他们不能再说假话。”

  当殷离述说张无忌死讯之初,金花婆婆本待阻止,但转念一想,谢逊一听到义子身亡,定然心神大,拚斗时虽然多了三分狠劲,却也少了三分谨慎,更易陷入自己所布的钢针阵中,当下只是在旁微微冷笑,并不答话。谢逊仰天大啸,两颊旁泪珠滚滚而下。张无忌见义父和表妹为自己这等哀伤,再也忍耐不住,便身而出相认,忽听得金花婆婆道:“谢三哥,你那位义儿张公子既已殒命,你守着这口屠龙宝刀又有何用?不如便借了于我罢。”谢逊嘶哑着嗓子道:“你瞒得我好苦。要取宝刀,先取了我这条性命。”轻轻将殷离推在一旁,嘶的一声,将长袍前襟撕下,向金花婆婆掷了过去,这叫作“割袍断义”张无忌心想:“我该当此时上前,说明真相,免他二人无谓的伤了义气。”便在此时,忽听得左侧远处长草中传来几下轻微的呼吸之声。相距既远,呼吸声又极轻,若非张无忌耳音极灵,再也听不出来,他心念一动:“原来金花婆婆暗中尚伏下帮手?我倒不可贸然现身。”但听得刀风呼呼,谢逊已和金花婆婆上了手。只见谢逊使开宝刀,有如一条黑龙在他身周盘旋游走,忽快忽慢,变化若神。金花婆婆忌惮宝刀锋利,远远在他身旁兜着圈子。谢逊有时卖个破绽,金花婆婆毫不畏惧的欺身直进,待他回刀相砍,随即极巧妙的避了开去。二人于对方武功素所知,料得不能在一二百招内便分高下。谢逊倚仗宝刀之利,金花婆婆则欺他盲不见物,二人均在自己所长的这一点上寻求取胜之道,反而将招数内力置之一旁。忽听得飕飕两声,黄光闪功,金花婆婆发出两朵金花。谢逊屠龙刀一转,两朵金花都粘在刀上。原来金花以纯钢打成,外镀黄金,铸造屠龙刀的玄铁却具极强磁,遇铁即。这金花乃金花婆婆仗以成名的暗器,施放时变幻多端,谢逊即令双目健好,也须全力闪避挡格,不料这屠龙刀正是所有暗器的克星。金花婆婆倏左倏右连发八朵金花,每一朵均粘在屠龙刀上。此时月暗星稀,夜惨淡,黑沉沉的刀上粘了八朵金花,使将开来,犹如数百只飞萤在空中舞。突然金花婆婆咳嗽一声,一把金花掷出,共有十六七朵,教谢逊一柄屠龙刀粘得了东边的粘不了西边。谢逊袍袖挥动,卷去七八朵,另有八朵又都粘在屠龙刀上,喝道:“韩夫人,你号称紫衫龙王,名字犯了此刀的忌讳,若再恋战,于君不利。”金花婆婆打个寒噤,大凡学武之人,性命都在刀口上打滚,最讲究口彩忌讳,自己号称“龙王”此刀却名“屠龙”实是大大的不妙,当下恻恻的笑道:“说不定倒是我这杀狮杖先杀了盲眼狮子。”呼的一杖击出。谢逊沉肩一闪,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啊”的一声,这一杖击中了他左肩,虽然力道已卸去了大半,但仍然着实不轻。

  张无忌大喜,暗中喝了声采。他见谢逊故意装作闪避不及,受了一杖,心下便想:“义父只须将左手袍袖中的金花撒出,再以屠龙刀使一招‘千山万水’被风势斩去,金花婆婆不敢抵挡宝刀锋锐,务必更向左退,接连两退,蓄势待发,那时义父以内力出屠龙刀上金花,而前,金花婆婆无力远避,非受重伤不可。”

  他心念甫动,果见黄光闪动,谢逊已将左手袖中卷着的金花撒出,金花婆婆疾向左退。张无忌斗然间想起一事,心叫:“啊哟,不好,金花婆婆乃是将计就计。”其时他中于武学包罗万有,这两大高手的攻守趋避,无一不在他算中,但见谢逊的一招“千山万水”披风势斩出,金花婆婆更向左退。谢逊大喝一声,宝刀上粘着的十余朵金花疾而前。金花婆婆“啊哟”一声叫,足下一个踉跄,向后纵了几步。谢逊是个心意决绝的汉子,既已割袍断义,下手便毫不容情,纵身而起,挥刀向金花婆婆砍去,忽听得殷离高声叫道:“小心!脚下有尖针!”

  谢逊听到叫声,一惊之下,收势已然不及,只听得飕飕声响,十余朵金花而至。金花婆婆要令他身在半空,无法挪移,这一落将下来,双足非踏上尖针不可。谢逊无可奈何,只得挥刀格打金花,忽听得脚底铮铮几声响处,他双足已然着地,竟是安然无恙。

  他俯身一摸,触到四周都是七八寸长的钢针,在山石之中,尖利无比,只是自己落脚处的四枚钢针却被人用石子打飞了,听那掷石去针的劲势,正是间手掷七石的那个巨鲸帮少年。此人在旁窥视,自己竟丝毫不觉,若非得他相救,脚底已受重伤,剩下来只有受金花婆婆宰割的分儿了,脑海中念头这么一转,背上不出了一阵冷汗。

  他二人互施苦计,谢逊肩头受了一杖,金花婆婆身上也吃了两朵金花,虽然所伤均非要害,但对方何等劲力,受上了实是不易抵挡。金花婆婆大咳几下,向张无忌伏身之处发话道:“巨鲸帮的小子,你一再干扰老婆子的大事,快留下名来。”张无忌还未回答,突然间黄光一闪,殷离一声闷哼,已被三朵金花打中口要害。原来金花婆婆眼见张无忌武功了得,自己出手惩治殷离,他定要阻挠,是以面对着他说话,乘他丝毫没有防备之际,反手发出金花。

  张无忌大骇,飞身而起,半空中接住金花婆婆发来的两朵金花,一落地便将殷离抱在怀中。殷离神智尚未迷糊,见一个个胡子男子抱住自己,急忙伸手撑拒,只一用力,嘴里便连了几口鲜血。张无忌登时醒悟,伸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擦了几下,抹去脸上黏着的胡子和化装,出本来面目。殷离一呆,叫道:“阿牛哥哥,是你?”张无忌微笑道:“是我!”殷离心中一宽,登时便晕了过去。张无忌见她伤重,不敢便替她取出身上所中金花,当即点了她神封、灵墟、步廊、通谷诸处道,护住她心脉。

  只听得谢逊朗声道:“阁下两次出手相援,谢逊多承大德。”张无忌哽咽道:“义…义…你何必…”    wWw.tTdDxS.COm 
上一章   倚天屠龙记   下一章 ( → )
《倚天屠龙记最新章节》是全本小说《倚天屠龙记》中的经典篇章,土豆小说网作者金庸提供完整版《倚天屠龙记》全文供读者免费阅读